本人臭不可闻

【邦敖】漫长的告别

*ooc注意

*是看了电影的一些随随便便的臆想




事情都结束以后,上头特许他休了一个长假,头两晚总是睡不着,四方的房间里,他睁着眼睛,觉得自己像躺在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里,这么暗,这么狭小。头一次感觉自己虚弱,他呼出悠长的气息,像医院里快死掉的老人。

后来终于意识到不能吓到妻子,于是张崇邦每晚开车出门,总把车窗打开到最大,风猛烈地扑到面颊上。香港不大,但也不小,开车一整晚,太阳升起来的时候,可以直接开到海边。活了半辈子,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小岛上,小小的岛,小小的人,海平面折射着金黄色的光线,大海看起来像一块巨大的、璀璨的宝石。

  然后他逐渐可以睡着,但不稳妥。睡着未必比失眠安全,他开始做梦,张崇邦是一个踏实的人,稳重,他十几岁的时候在汉堡店端盘子打零工,外表看起来不着调,但店长一眼就看出了这份深藏的稳重,并且喜欢他的男子气概。他们坐着吃卖不掉的鸡块,喝失掉气的可乐,店长是个胖男人,拍着他的肩膀问他, 长大后做什么呀? 

 已经考了警校了。他说。他那时候年轻,正发育,十几岁的男孩吃的比水牛还多,几十年后他想起来,只记住自己吃了很多放凉的鸡腿。

做警察好,你稳重,娶个如花似玉的美太太,再生个身强体健的儿子,人生就无憾了。

人生真无憾吗?他凝视着海,波光粼粼,在香港几十年,从小住到大,原来从没凝视过海。他一直觉得店长会看人,开着快餐店,每天买出几千个汉堡,看得人那么多,比警察都多。后来他对他的话总有一种迷信。

  他做的梦,视角很稳,像有人端着几百斤的摄影设备,拍出最高清的回忆。那时候阿敖也年轻,二十出头,到他们队,看见他第一眼,笑了,第一句话,说张sir好。

  噢,他说,不由有点惊讶,觉得他竟然认得自己。他和他握手,同事立刻围上来,打趣阿敖的帅气。阿敖也笑了,他倒不腼腆,看起来被人打趣得多了(从他那惹人注意的相貌上来看,这样的笑话定也是寻常),嘴角向上弯弯,又腼腆又藏着精,戴着眼镜,像还在读书的坏小子。  

他们在一个地方上班。张崇邦总不经意地见到他,最开始他总穿黑色夹克,头发乱乱地散着,打着哈欠和他问好,身边围着一圈人。他爱喝咖啡,后来张崇邦知道他的咖啡加奶多加糖少,再后来他觉得他够聪明,够胆大,于是他教他一些人尽皆知的小技巧。  

  对于如何机巧地运用暴力,张崇邦倾囊相授。大多数时候他感到一种满足,阿敖也相当频繁地开始对他说这句话: 

 “你是因为姚sir当警察的,我是因为你当警察的”。

  仅仅在一些模糊的时刻,他的手顺着他精瘦的大腿摸上去,他的肌肉在他掌心跳动,他替他压着腿,他教他用一种冷僻的姿势出拳,他教他应付一些烦人的上司的套话,他们玩一些游戏,在这样被花掉的时间中有几个瞬间,他不能控制地感到有些危险,因为想到他太聪明了,他真是个好学生。他怎么学得这么快、这样好,同时对我这么亲热呢?  为了他那句话(“我是为了你当警察的”),阿敖这样说的时候,目光闪闪,双眸在眼镜后面闪光,像两颗宝石,为了这句话,为了他的真诚,张崇邦尤其问心有愧。

阿敖入职后两三年,因为自己的聪明努力和好人缘,很快青云直上,为表友好,他学其他同事称呼张崇邦为“邦主”,但有一次他叫了他师父。那次他们抓一个闯进人家家里偷东西的小贼,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大个子,他偷偷潜入老师的家里,先是从梳妆台上偷了两枚戒指,然后拿了一块金表,很快就被这家的老人发现,便抄起板凳把老人打成重伤。他们要抓的就是这样一个身材高大,但心灵卑鄙的小贼。这倒没什么难的,只是拷上手铐的时候,张崇邦没有注意,让这贼的手从自己的双手中挣脱出,一拳砸在他的鼻梁上,“砰”地一声巨响,他的眼前几乎一下就模糊了。张崇邦是阴沟里翻了船,但并不严重,结案后他坐在警局的门口抽烟,鼻子依旧好好的长在脸上,连鼻血也没流,只是流泪不止,莫非是那飞来的一拳打坏了他的泪腺?张崇邦一辈子没有流过这么多眼泪。

阿敖笑得直不起腰,他周围花朵一样常年围绕着他的几个流里流气的小弟,于是他依次笑倒在他们怀里,然后拿拳头重重捶在张崇邦肩上。众人看着邦主迎风流泪的样子,终是不敢笑成阿敖那样,因为知道这种取笑也是一种特权。随后众人去给张崇邦取冰块,回来的时候倒只有阿敖一个,冰块在纸杯里装着,阿敖做了个手势,意思是冰块从饮料机里取的。

“不笑了?”张崇邦问,挺无奈。他一直有点搞不懂阿敖:“这么好笑?”

阿敖正点烟,烟在牙齿间抖了抖,虽然眼睛里有笑意,到底没有再笑出来给他难堪:“因为没见你哭过。”

他说的是实话,警察是高危职业,前年他们死了个兄弟,抓贼的时候不慎失足摔下三楼,竟然就这么摔死了。众人参加他的葬礼,想到他平时的友好,不免感怀,都流下几滴眼泪,只有邦主磕完头以后坐在席间发呆,神情严肃,一滴眼泪都没掉过。有时邦主出外勤,办公室诸人提起他,都认可他“人是好的,心肠是铁打的”。他在同事间的形象有点类似关羽,关公能忍刮骨之痛,他不仅身体上不怕疼,而且也能忍受锥心之痛。

张崇邦道:“今天这么流泪,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。”他取了几块冰,压在鼻子上。

阿敖则浅浅地吸了一口烟,梦游一样地说:“你学林黛玉呀。”

张崇邦颇想举起手打他,但面对阿敖,他亦有一丝稳重,只是不说话。过了一会,阿敖说:“我不取笑你了。我照例应该叫你一声师父的,取笑师父,要遭雷劈。”张崇邦说:“我什么时候当你师父了。”他口气有点硬,自己也立刻察觉了,阿敖抖抖烟灰,笑着看他,这笑与之前的笑大有不同,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柔情,张崇邦忽然感觉到一丝不自在。

阿敖刚来的时候,因为是新人,免不了要做一点杂事,在诸多杂事中,他又尤其乐意替他跑腿,替他买饭,同时也很乐意参与同事们对他的打趣,姚sir有次和他在厕所里遇见,洗着手,忍不住说:“阿敖很喜欢你阿。”他说话没有别的意味,张崇邦却简直不能忍受。为了这一点异样,阿敖这句话大大刺伤了他,他站起来,装作热身的模样,也还是显得突兀。阿敖抬起头看他,眉毛微微一皱,马上又舒展开来,嘴里还咬着烟,仍然是那种梦游一般茫然的神情,后来张崇邦意识到,阿敖自把冰块递给他那一刻起,就有些紧张。阿敖咬着烟说:“你教我……(说到这里,他不免有些含糊其辞)的嘛,人都说,一日为师,终生是师……”

两人都没说话。

张崇邦手里有几块冰,按在鼻子上,很快化成冷水,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,阿敖低下头,烟拿在手里,空烧。过了一会,张崇邦笑了一下,因为他是满面泪痕的,所以看着很滑稽:“你本事比我大,大的多,我怎么有脸做这个师父?”阿敖也站起来,把那半根烟在石柱子上按灭了,留下灰白的一道痕迹,他盯着张崇邦直看了一会,皱着眉头,那表情说不出是伤心还是恼火,或许二者兼而有之,最后像个流氓一样一耸肩,一句话也不说地走开了。

这以后,他们甚少私下来往,因为无论他是什么意思,张崇邦都知道自己多少有些伤了他的心,阿敖躲了他几天,这件事便像石头落进了海里,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阿敖在警局的职涯倒是更得意了,且听人说,很快找到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友。 

就是这样。张崇邦就是在他死后,不间断的在睡梦中回想起这些小事,有时候是看见阿敖在警局附近的咖啡店里等咖啡,看见他,打招呼说“邦主”;有时候梦见他坐在办公椅上,像豹猫一样弓着腰,在办公室内滑来滑去;有时候他们在梦里第一次见面,没有谁死掉,连许久前摔死的同事亦在一边微笑,众人开着阿敖的玩笑,他也不在意,只是看着张崇邦微笑。奇怪的是,阿敖因过失杀人坐牢以后的情形,他一次也没梦见过。他试着回想那些令人肝胆剧烈的瞬间,阿敖那样凶恶的面目竟然变得很模糊。他活着的时候,那些恨深深地刻在张崇邦的骨髓里,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,他死了以后,那恨和阿敖就好像一起消失了。他只记得他是个笑起来有点坏、有点腼腆的坏小子,此外也没有别的了。

后来他回去上班,位置并没有空太多,警校又送了许多年轻人来替了死人的位置,他们倒是活泼,这一届竟然有两位非常漂亮的女孩,立刻就成了警花。他升了职,分到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,天花板上垂下一盆养了很久的绿萝,乌云似乎移开了,阳光依旧璀璨,那些死掉的人,那些白色的墓碑,都被大家有意无意的遗忘了。邦主依然坐在办公室里,一言不发,没有流一滴泪。

阿敖死后,他没有去看他,也没有去管他的尸体,但是依稀知道他的骨灰被放进某块位于郊区的墓地,因为他没有家人。他心里总觉得这样是不合规矩的,张崇邦心里向来有一杆秤,他教过他,而且把他给教坏了,把他教毁了,为了这一点可悲的师徒之实,他应该去看看他,给他买一点花。但是因为一些难以描述的原因,他最终也没去看他。

张崇邦返工后坐在办公室里,偶尔会听见身后有一两句呼声,有时是叫“张sir”,有时候叫“邦主”,有时候似乎只是呼吸声,然而他知道连呼吸也是一种呼唤。他身后就是一扇明亮的窗,办公室位于三楼,那呼声简直是来自虚空当中。一直有一种传言,就是夜晚走在大街上,若是听见有人呼唤你的名字,千万不能回头,否则死人的鬼魂就会把你的魂魄带走,张崇邦一直谨记,于是无论那鬼魂的呼声如何焦急、如何悲痛、如何恼恨、如何不解,他都咬着牙不愿意回头看他。有时候他好像回到那一天,他知道阿敖被他打败了,手臂折断,在他身后挣扎地站起,问他“如果那天你去追可乐……”云云,他脑海里其实有千万种答复,但他咬着牙不愿意回头,不愿意回答。

他意识到原来他一直在和他对抗,活着的时候,他对抗他的亲近,对抗他的癫狂,对他像疯狗一样的报复;他死了以后,他对抗失眠,对抗睡眠,现在进入到最紧要的关头,他对抗他的呼唤,对抗他死前最后的疑问。快餐店老板总说他稳重,而他知道自己只是不愿意细想,生活不能细想,他只能做个瞎子,一旦他去思考那些问题,生活立刻就会破碎,香港就会立刻陷落。他死顶着不愿意回头,而他的呼唤会在生活的任意一个时刻响起。

最惊险的一次是他抱着女儿在公园里喂鸽子,他的女儿发出一种快乐的尖叫,他握着她的小手,让饲料落在鸽子群当中。那个时刻,他听见一种窃窃地抽泣声,一种因为痛苦而不自觉发出的类似哭泣的呼吸声,他知道他又来了,而这次他心里竟然充满了恻然,他抱着女儿走开,到最后简直是奔跑起来,小女孩还以为这是什么新型的游戏,抱着爸爸的脖子笑个不停。他知道这接近一种精神疾病,但他对他避如蛇蝎,甚至不愿意去医院点明因他而起的病症。

他发觉他自己输了,阿敖输掉了生命,而他输掉了剩下的生活,阿敖没有能杀掉他,但他成功毁掉了他的生活。他又开始整宿整宿地无法入睡,或者入睡了便即可醒来,他走在路上,熟人叫他亦不敢回头。

有一次他在客厅喝酒,女儿走出来,抱住他的大腿,他知道她是妻子的使者,是他唯一的安慰,把她抱在大腿上,他像抱着浮木一样抱紧她。

那女孩想了想,说:“爸爸在害怕。”

他含糊地说:“嗯。”

女儿说:“爸爸不要怕。”

他感觉很愧疚,摸着她的头发,说:“明天带你出去玩。”

张崇邦最疼爱女儿,谁都知道,他请了假,买了一些零食,开了车顶窗,开车带她闲逛,开到一个广场,他们看见有人在卖棉花糖。女儿立刻说:“我要吃。”张崇邦就停了车。父女两走到小摊边上,他给她买了一个草莓味,做好了,女儿吃起来,她爱吃糖,吃得半张脸都是,张崇邦看着她,微笑着,看着她的头发,头发上幼稚的发卡,云,然后是一个尖尖的教堂塔尖。

他的心跳一下跳起来。

那天他追着阿敖进了那间教堂,阿敖用小刀刺穿了他的手掌,他扭断了他的左手,然后阿敖自杀,这都发生那间教堂。怎么他竟不记得了?他怎么会走到这里来?他抱起女儿,像抱着一块木头,转身就走,女儿脸颊上的糖晶弄脏了他的衣服,女孩记起来他们在喂鸽子时候的事情了,她懂了,她聪明地让他也惊讶,女儿摸着爸爸的脸,说:

“爸爸害怕了。”

张崇邦咬紧牙关:“嗯。”

女孩在他肩膀上往他身后张望,看见卖棉花糖的小摊,小摊贩,一些往来的行人,房顶上落着一些雪白的鸽子,没什么特别的。她困惑极了,不懂自己的爸爸在怕什么,所以说:“爸爸。后面没别人。”张崇邦抱着她往车那走,女儿奋力地努着嘴,示意她爸爸回头看这再平淡不过的一幕。

张崇邦到底最疼女儿,她这么说,她这么急,他就回过头,或许他早就想回头了,只是一直不敢。

他眼力绝佳,发现那在视线中小小的教堂门口,渐渐地走过来一个高挑的、模糊的人影,他心里知道那是阿敖。那人影看见他,举起了一只手,他以为他举起了刀,棍棒,或者一把枪,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女儿,同一时间手掌上早就长好的伤口刺痛起来,但他料错了,他很快发现阿敖的身影清晰起来,他手上什么也没有,他脸上甚至带着闲适的微笑,阿敖看起来再好不过了:没有疤痕,没有骨折,甚至没有怨恨,他年轻极了,有几个瞬间他甚至觉得他和他的女儿一样小。

像第一次来到警队,阿敖嘴角弯弯,有点腼腆,又含着坏,他说了一句话,看口型是“张sir”。他看起来刚刚认识他,然后他就消失了。这再好不过。原来这是最好的结局。

张崇邦终于意识到一件事,他和他的对抗早就结束了,在他死掉的那一刻,他就该和他道别,而不是拖延至今,让他在他身后徘徊。他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排解的痛苦,不由咬紧了牙关,女儿惊讶地说:“爸爸,你哭了?他说:“嗯。”

那柔嫩的小手在他眼角一抹,结果什么也没有摸到,女儿便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身躯,埋怨他:“骗人,你没哭。”

他仍抱着她,说:“爸爸不会骗你。”

几年前他和阿敖一起抓了一个小贼,却不慎让人打伤了泪腺,那天他几乎流了一辈子的眼泪,此后便再也没哭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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